他第一次给我们上课的那天,我穿着一套纯白的裙子,里面套一件蓝色低领衬衣,很洁丽的坐在那里,上课铃响,他推门而入,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西服,亦是低领衬衣,不注目但很入眼,看见我,他怔了一怔,我朝他微笑了一下,他没笑。走上讲台低声说:“我姓周。”然后在黑板上挥出两个大字:色彩。又低声说:“今天我们就讲这个。”接着亦是低低地讲述说,任何色彩都不是单纯的,她们所蕴涵的意义也必然是多重的。红色热情而又残忍,蓝色宁静而又凄寒,绿色蓬勃而又喧嚣,灰色淡泊而又死寂。“每一种色彩都相当于一个文学词语或一个音符,她们完全可以用来写诗或歌唱,关键看人们赋予它们怎样一种灵魂和思想。”这一节课很多人都昏昏欲睡,我却感到如水的清晰,下课后我跟着他走出教室:“您忘了布置作业。”
“你是美术课代表吗?”他头也不回。
“是的。”
“你的任务很轻松,我的课永远也没有作业,你叫什么?”
“乔叶。”
他停下来:“上一位美术老师就是因为你经常当众纠正他的白字才恼羞成怒调到行政科的?”
“赶走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你为什么朝我微笑?”
“这是我的权利。”我生硬地回答:“我很少向人微笑,除非我认为他能理解我的笑容。”
他温和地笑起来:“我也是。”
第二次上课他讲的是坛子的美感,深刻而精彩。下课后我向他要教案看,“到办公室来拿吧。”他说。到了办公室,他泡了杯茶让我慢慢地品,我突然醒悟过来:“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教案?”他作了个鬼脸:“好老师是从来不备教案的。”我们俩像小孩子作了个心满意足的恶作剧似的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我们都默默地坐着。上课铃漫长地响起来,他叹了口气:“你不像个高中生。”
“心灵和外表有时候没有必然联系。”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
我很喜欢山上一种叶形很美的野草,经常将它们插在罐头瓶里放在课桌上,偶尔也送一束给他。有一次他领着我们到山上写生,人群很散落,我和他坐在一块梯田边,他随手采了一把那种草,问:“这草叫什么名字?”
“枫叶蓝。”
“这是你的名字。”
我看着他。
“这草本非枫叶,你取名枫,乃是经典的理想主义者。枫叶红色,你取名蓝,红蓝相融虚实相交而为紫,紫色高贵脱俗,所以你必孤寂;紫色又是淤血的颜色伤痕的颜色,所以你必忧伤。总之你虽有青春表面,却掩饰不住一个理想者固有的悲哀。”
我泪如泉涌,逼问:“你呢?你呢?!”
沉默了一会儿,“我也是。”他说。
后来有隐隐的风声吹动,说我与他如何如何,好朋友细究穷研地问我,我突然感到一种撕心裂肺地疼痛,狂喊道:“有的有的!只是还没有萌芽就被杀死了!”说完就不顾一切地去找他,他正站在走廊上,看见我,就微笑起来:“跑那么快作什么?”
“想告诉你一件事。”
他静静地看着我,把一只手伸过来:“这是什么?”
“手。”
“手里是什么?”
“阳光。”
“阳光是什么颜色的?”
“无色。”
“赤橙黄绿青蓝紫。你该学过物理上的三棱镜折光原理,这么丰富的色彩融合起来就是如此单纯的阳光。”
我默默地盯着这只手。
“有时候我们只需要单纯的东西。”
我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毕业前夕,我请他在纪念册上留念,他简洁地勾勒出一束枫叶蓝的轮廓。
“再见。”他微笑着说。
“再见。“我也笑着。下楼走了很远很远,还看见他站在阳台上,暮春的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他,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已经从春天外面静静地走了进去。
那一年,我十八岁。